《中华人民共和国证券法》(2019年修订)(以下简称“《新证券法》”)公布以来,舆论的主要关注点在注册制改革和对证券违法行为更加严厉的处罚等显而易见的变化上(见上一讲:对信息披露行为的规制),毫无疑问,这是这次《新证券法》修订的主要目的,不过,值得境外上市相关机构注意的是,事实上,《新证券法》对境外资本市场的影响同样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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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证券法》第二条规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外的证券发行和交易活动,扰乱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市场秩序,损害境内投资者合法权益的,依照本法有关规定处理并追究法律责任”。这一条的意义在于,第一次赋予了中国证监会和公安、司法机关对境外证券市场活动的“长臂管辖权”。这一条如何适用,显然是境外上市公司和相关中介机构应当关注的问题。
分解下来,《新证券法》第二条实际上是说了四种中国政府“长臂管辖”的情形:
(1)在境外的证券交易,扰乱境内市场秩序的;
(2)在境外的证券交易,损害境内投资者合法权益;
(3)在境外的证券发行,扰乱境内市场秩序的;
(4)在境外的证券发行,损害境内投资者合法权益的;
从实际操作角度,虽然“捣蛋鬼”是在境外胡来,但是他们通常都是跨国机构,在中国内地、中国香港等地区往往有办事机构、人员和大量资金,他们的LP金主爸爸们也对所投资机构在全世界的合规要求比较高,这也就给中国证监会和公安、司法机关调查和追究这些机构创造了条件。也就是说,《新证券法》第二条并非纸老虎条款,它对于境外/外资机构在中国境外进行的,以中国境内证券为投机标的的扰乱境内证券市场秩序的行为,是能够起到震慑作用的。
中国本来是一个外汇管制的国家,长期以来,中国境内投资者不能合法的投资在境外交易所上市的公司的股票。然而随着人民币国际化与外汇管制的放松,在各方努力之下,已经建立了沪港通、深港通等机制,中国境内投资者可以通过这些通道,购买特定的境外上市公司的股票。那么,当有投机机构在境外进行交易,违反了相关交易所的交易规则,导致境内投资者受损时,中国证监会和公安、司法机关就可以根据《新证券法》第二条,追查这些投机机构在境外交易境外上市公司证券,进而损害境内投资者权益的行为。同样的,境内投资者也可以在境内起诉这些投机机构,要求他们赔偿损失。而随着跨国监管机制的建立,这些境外违规机构也是有机会被追究责任的。
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其中一个特点就是资本市场并不发达,并不能满足中国境内企业的直接融资需求,因此从90年代初起,开始有大量的境内公司涌向离岸资本市场。有大量的境内公司在中国香港、美国以及其他国家的资本市场公开发行股票、债券等证券并上市。最典型的就是境内注册的股份公司直接在境外发行H股并上市和境内公司通过境外持股主体在境外以“红筹”架构(包含VIE结构)间接上市。
境外上市是非常成熟的业务,境外投资银行、境内外律师、会计师各司其职,在境外相关监管机关的监管下(H股上市还要取得中国证监会的批准)按照所在资本市场的行业规范,已经高效运行了很多年,帮助包括阿里巴巴、腾讯、海底捞这样的明星公司成功上市并发展壮大。不过,在境外上市公司中,同样有不少发行人存在严重的财务造假等行为,欺诈发行,欺骗投资人,这其中自然包括通过深港通、沪港通购买股票的境内投资人。另一方面,在美国、香港资本市场上,同样有一大批当地企业或者外国企业恶意造假,通过深港通、沪港通购买这些公司股票的境内投资人,也同样是受害者。
对于这些造假企业中的中国公司或中概股公司,境外证券监管机构通常鞭长莫及,这都几十年了,也没见哪个造假的境外上市中国公司实际控制人被送进牢里去。而对于那些造假的纯境外公司,境内投资人又缺乏有效的和境外证券监管机关沟通的渠道。
根据《新证券法》第二条,这些境外欺诈发行的公司,只要是侵犯了中国境内投资人的合法权益,中国证监会和公安、司法机关就可以追究,这是适应了新形势下投资人保护的需要。当然,从现实层面来看,中国的监管机关很难监管纯境外公司的欺诈发行行为,无论是调查取证还是处罚,都有难度,但是对于在香港上市的H股和红筹上市公司的欺诈发行行为,因为发行人的主要运营实体和主要业务都在中国境内,中国监管机关无论是调查取证还是处罚,都不难。因此,如果中国证监会等监管机关想落实追查《新证券法》第二条“在境外的证券发行,损害境内投资者合法权益”的行为,估计首先针对的就是那些造假的在香港上市的中国公司。因此,对于发行人来说,以前也许难免有侥幸心理,觉得如果是去香港上市,中国证监会和公安、司法机关没有管辖权,不用担心,而香港这边高度法治(所带来的就是监管调查缓慢),又因为一国两制而没法直接来内地抓人,因此可以大胆造假,不用担心承担什么责任。但是在《新证券法》生效后,如果造假的公司足够大,进入了沪港通、深港通,影响了内地投资人的合法权益,那么中国证监会和公安、司法机关就可以介入了,这对于动了歪脑筋,或者被“狗头军师”忽悠的企业家来说,无疑是一大震慑。
上市公司造假,绝不是上市公司一家的事儿,通常还涉及未尽勤勉尽责义务的香港投资银行、境内外律师和会计师。这就衍生出一个问题,当进入深港通、沪港通的公司存在欺诈发行时,这些境内外中介机构同样有可能被中国证监会乃至公安、司法机关根据《新证券法》第二条进行调查乃至处罚。
相对来说,中国境内律师和会计师(主要是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对中国境内监管机关的监管并不陌生。而那些在境外上市中处于核心牵头地位的境外投资银行和承担撰写招股书义务的境外律师,恐怕就要小心了,他们将要面对非常陌生的稽查、处罚部门,和完全不同的监管思路。这对这些境外机构,是不小的挑战。
就中国内地律师而言,很早的时候中国证监会就曾经向主要从事境外上市的几家律师事务所复函确认过,境外上市业务本身是证券业务,律师执业活动同样适用《律师事务所从事证券法律业务管理办法》,因此,在《新证券法》生效后,中国证监会有可能监管H股上市、“红筹”上市的欺诈发行时,中国内地律师首当其冲,需要规范其执业活动,简单说,就是向A股执业标准靠拢,完善工作底稿,加强风险控制,避免出现执业瑕疵。
就会计师而言,笔者了解,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执业活动,流程、标准都极其规范、统一,也并不会因为《新证券法》第二条而修改其执业标准。《新证券法》第二条对他们的影响更多来自其境外上市业务多了一个监管机关。A股上市能够聘请“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通常是大型知名公司,而港股上市因为集中度高,大、中、小型公司大多数都别无选择,聘请“四大”审计,数量多了,审计师“中招”的概率恐怕也会大增。而对于非“四大”会计师事务所,那就更难说了。
就香港投行、律师而言,真的遇到问题,当然可以从管辖权角度申辩,甚至拒绝中国证监会和公安、司法机关的调查,客观说中国内地的监管机关也没有什么办法。但是,中国证监会完全可以宣布暂停审核这些机构参与的H股项目,在这种背景下,即便是中国证监会不审核的“红筹”项目,也不一定敢用这些中介机构了。所以,真到那个时候,除非是把上市做副业的境外中介机构,大多数人还是要老老实实接受中国证监会的调查。那么怎么调查呢?按照笔者总结的证监会处罚决定来看,中国证监会非常擅长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他会将这些中介机构的具体执业行为与自己的内部的执业规范文件,自己发出的尽职调查问卷清单来比对,中国证监会作为调查者的思路是“我假定你们这些文件都是合理的,好,你们自己做到了你们文件上所说的这些操作流程了么,做到了,我不追究你,没做到?对不起,我处罚你”。这时候相关中介机构恐怕也只能心服口服。
在境外IPO项目中,香港投行和律师虽然会依据其尽职调查的准则要求开展有关独立核查程序,但是就目前核查方式上还是较为依赖于发行人提供的信息和资料,美国IPO更是如此。相比较A股而言,随着近几年监管稽查的开展,各个中介机构在独立核查方面相较于境外IPO项目做的更为深入,包括走访司法机关和政府部门、重大合同独立询证等等。如果未来中国证监会采取稽查A股的方式来调查境外项目的中介机构,相信未来境外IPO项目,特别是香港上市项目的尽调要求可能也会随之发生改变,尽调成本也会增加。
所以,香港投行和香港律师在执业时,尤其是参与那些可能进入沪港通、深港通的大型IPO的时候,一定要特别留意执业标准和程序。我发现,很多时候,在做小项目的时候,投行、律师、会计师相对而言风控意识还要强一些,要求比较严格,好多可左可右的一般不会通融,但是做大公司的大项目的时候,往往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相对比较弱势,好多事都可以商量,这实际上是有隐患的。因为恰恰是这些大公司会进入深港通、沪港通,成为中国证监会和公安、司法机关监管的对象。而同样的也是这些大公司,如果铤而走险欺诈发行,那么金额往往都是几十亿、上百亿,吸引大量内地投资者购买,这时候,中国证监会恐怕不得不管。所以,需要提醒香港的同行们,越是做大项目,越要小心,可以和现在的A股同行们多交流。
作为主要从事境外上市,又有着丰富证监会调查应对经验的境内律师,笔者在这里也建议境外中介机构朋友们高度关注《新证券法》第二条的运行情况,并在执业过程中进一步加强勤勉尽责,请记住一点,不同国家政府运行机制不一样,同样是证监会,中国证监会厉害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如果中国证监会非常积极的监管那些造假的H股、红筹上市公司,处罚几个境外投行、律师事务所,那么就很可能出现国际投行畏惧处罚而更不愿意做保荐人和不以IPO为核心业务的国际律师事务所收缩中国企业IPO业务的情形。这也可能会进一步改变香港以及其他境外资本市场的生态环境,比如大中型项目中越来越多的中资投行和中资香港律师事务所发挥主要作用,而大型国际投行会更多的选择做承销商而不是保荐人等等。究竟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还有待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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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未来到底H股上市和大“红筹”上市是不是仍然要证监会批准,还有待进一步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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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证券法》第九条规定,“公开发行证券,必须符合法律、行政法规规定的条件,并依法报经国务院证券监督管理机构或者国务院授权的部门注册。未经依法注册,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公开发行证券。证券发行注册制的具体范围、实施步骤,由国务院规定”。这实际上是本次《新证券法》最核心的修改。相比注册制的确立,之前所提及的有关《新证券法》第二条内容所可能对境外相关事项造成的影响可能微不足道。
如果A股上市注册制能够顺利、全面和切实推行,那么除非有特殊考虑,大多数企业都会选择A股上市,这无疑将大大影响境外上市从业者的生意,恐怕很多机构要就此转型。不过,考虑到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发展中国家的资本市场的改革不可能一步到位,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国公司的境外上市还是会继续,至少香港上市,恐怕还会存在很多年——香港资本市场也是中国资本市场,总会有它的位置。
当然,伴随着注册制改革的推进,信息披露和投资者保护方面也在同步加强,本次《新证券法》将2014年的《证券法》“第三节持续信息公开”完善修订为“第五章信息披露”,同时专门增加了“第六章投资者保护”。未来在证券发行方面的便捷性,无疑可能带来更多投资者权益保护方面的问题,本次《新证券法》中增加的有关“投资者保护”的内容也侧面说明了这一点,而这反过来也是在提醒未来希望在A股上市的企业以及参与项目的中介机构,不要只是盲目乐观的看到注册制的便利性,还需要看到由核准改为注册后,发行人和中介机构责任的加重,大家应该更切实的执行A股的执业标准和程序。